撰文、攝影/陳佳楓 照片提供/陳世憲、台灣教會公報社 哀玉梅
廢置豬寮研究台灣新書法
約莫二十多年前,許多人都耳聞有位書法家陳世憲,潛居在台南白河豬寮工作室,據說,那十多年間,他歷經月入僅數千元的儉樸歲月,仍醉心揮毫、徜徉於大自然中的悠然生活,只因他知悉自己生命所繫,遂能抵抗繁華世界的物質誘惑,於清寂的鄉野安生。當中不斷有人提醒他,當藝術家是很貧窮的,但他仍不服輸,預計給自己20 年的時間,至今已逾,他仍未後悔,也沒有改行。
陳世憲回憶,約莫有長達13 年的時間,他在豬寮研究「台灣新書法」,他常默默地回家吃母親煮的飯,吃完就靜靜地走開。忙著種田的母親見他衣服髒了,總默默地收洗摺好放回房間,那時他每月收入微薄,母親擔憂地問他:「這樣下去會怎樣?」
陳世憲回應母親:「我想要當一名真正的書法家。」
母親問:「有那麼重要嗎?」
他說:「這是我活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事。」母親看著他不語,繼續回田裡工作。
有一次散步途中,靈感躍動,他穿著木屐急忙返回工作室創作;揹著鋤頭、戴著花布斗笠的母親大聲叫住他:「你在慌張什麼?」
他說:「靈感來了,急著創作!」
母親回應:「做人做事不要太慌張,你不要跟我談靈感,我沒讀書,不曉得靈感是什麼?但是,你要記得,我們家種的水果,不管是鳳梨、橘子、柳橙、荔枝等,都是採摘回家放兩三天才會好吃!所以,你最好不要急。」母親當頭棒喝的一席話,讓他從此創作不再急躁,因此書寫的線條與墨色,更能貼近人的生活感。
意象書法成為另一種外交方法
在演講場合,若有人問起陳世憲在白河沉潛的多年,日子怎麼過?他說,一天只做四件事,就是散步、讀書、書法創作、看電影,因此,他的創作有明顯的節奏感、富詩意、有豐沛的表情。後來研發出自己一套書法創作的理論基礎,希望學習寫書法這件事具有如詩般的意象性,看到的人不一定識字,但一看就有共鳴感,連不懂漢字的外國人,也能看出書法創作裡所要表達的意象。他就是以「意象書法」為名的國際知名台灣書法家陳世憲。
擅長書寫在地生活的精彩故事及文化,也精於描寫小人物內心的情境,陳世憲從生長的土地出發,透過文字、書法線條的構成與型態,凝塑出富有造型趣味和故事性的「意象書法」,並將書寫行為帶到與書寫內容相關的現場,發展出「地誌書法」。他的書法作品曾在巴黎、里昂、渥太華、布達佩斯、東京、福岡、九州、竹田、香港等地展覽,很多不識漢字的外國人都喜歡他的作品,因為從創作就可看出想要傳達的意象、故事與情感,讓書法成為了另一種藝術外交。
他出版過《非草草了事》、《荷年荷月》、《愛情書》、《日出日落》、《漢字學堂》、《竹田因緣》等書,而最近在台灣教會公報社出版新書《字遊─陳世憲的書法世界旅行》,字遊世界意象明顯,線條帶著濃厚的感情。這本書是他多年來旅居世界各地的創作及展覽的遊歷集結而成。這些年,他總會在抵達一個地區時,先了解當地,再經由當地友人的分享及解說,透過深刻的體驗及感受,以線條、空間、墨色的重新擺置,與環境對話並實地創作出一件件的作品。
失去自我是創作最害怕的事
回憶起兒時,在偏鄉成長的他,沒能遇見好的書法老師,但微妙的是,當他開始拿毛筆在各式紙上寫字時,喜歡的感覺不斷在心裡漾開,於是他把手邊的作業簿全都拿來書寫,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,但從小比賽卻能獲獎。就讀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二年級時,他跟在書法老師身邊當助理,直至畢業。在大學期間,他發現自己常覺得全身不舒服,只有在寫書法時可以恢復正常,於是每當假日室友不在,他就獨自留在宿舍的大桌子書寫,讓自己得到療癒。
大多數的人在小學三年級開始,都會被迫寫書法,常不是發自內心學習,但陳世憲卻享受在其中,拿毛筆、沾墨水、寫字這件事情總讓他熱血沸騰,於是他常想,如果一輩子可以靠寫書法維生,應該是件很幸福的事!在沒有老師啟發,跟著學校教寫古帖,楷書寫完寫隸書,接著草書、行書……,這個過程他也走過。但當他開始有機會讀美學的書、學會類比後,他開始懷疑書法創作為什麼和其他創作的方法不同?
心想,我們捏土都是從日常生活的碗或容器開始,畫圖也是從生活裡的動植物開始描繪,作文創作更是有感於我們身邊的人事物景而提筆,學音樂則是從兒歌,不可能一開始就摹擬高級藝術品創作,但為什麼書法卻是反其道而行?
創作從生長的土地出發
陳世憲認為,在這個年代要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小朋友,模仿一千多年前唐朝的老學究所寫的字,其筆法跟深度並不適合孩子的身心年齡,他很納悶,為何書法創作是這般?又尤其中國有五千年歷史,字帖非常多,而當學得很像、愈來愈熟練,卻愈來愈被制約;當你愈像古人,就離現在愈遠;愈像別人,「自己」就愈不見;而「自我不見」是創作最害怕的事。不論是寫書法或任何藝術創作者,都會經歷過這樣的時期,於是陳世憲一直思考及懷疑這件事。他深信,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的土地書寫,愈了解土地,就愈懂得照顧,也就會愈來愈更適合居住,並發展出切合土地與人的生活方式。而書法的創作也可以符合人性及年紀,如十歲的創作品能切合其齡,而不是每個人寫起來都像古人。
直到有一天他接到母親的電話:「你放在白河家裡的書被白蟻蛀蝕了!」他回家看了看,並不覺得可惜,只是心想:「未來就不再看古帖了,從今以後,我是全新的陳世憲!」
「當離別人愈遠,你就愈靠近自己!」當他開始懂得這道理後,認為創作不該如此呆板,於是他開始學習更早的甲骨文,三千年前的甲骨文,我們這年代是否也能創作出形象鮮明的書法呢?所以他研究出「意象書法」。
後來,每當看到他寫書法中,出現綠色跟粉紅色,就會讓人聯想到蓮花及其姿態,在他生長的白河這片土地,有很多石灰,餵養了很多蓮花,蓮花跟白河這片土地有很多連結,於是他把這樣的想法放在書法裡,因此可以常見到印有「我是白河人」等字樣的文創商品,「白」字上面那一撇,是飛動的蓮花;「河」字上面的二點代表隔日凋落的蓮花;「人」字是個熱情的人,這三個字描述出白河的勞動美學。再仔細觀察會發現,其字的線條更像蓮花梗由下往上寫,甚至可以依線條形狀的不同,創作不同季節、初綻或快凋謝的蓮花,讓人直接看到書法創作上欲表達的情感,明白其中的意象。
讓故事成為創作的力量
他曾為電影及一些店家書寫文字,也曾創作一些文字,將其製成文創商品,如書包、檯燈、T 恤。很常見到文青們揹著書包上,寫著「我是台南人」,這也是他的意象之作,厚重線條代表台南深遠歷史,「台灣」輪廓呈現其為「府城」,而「人」的長筆則是期許邁向國際,黃橘色象徵鳳凰花開的燦爛。不僅結合圖畫,也賦予文創業新的開發契機。有次陪女兒上戲劇課,到了有百年歷史的客家老庄頭「和興夥房」,古意盎然的客家古厝,四合院中有個大埕,聽當地人說,每當兄弟或妯娌不合,就會在大埕的轉角放上椅子,後面會有個公親(長輩)協調、幫助他們和好,這個轉廊,代表凡事都在這邊有轉機。
陳世憲於是就地創作,將客家庭院的故事情節以字形、線條、濃淡一一呈現在「興」字裡,取了大筆沾濃墨、小筆沾淡墨,兩隻筆一起書寫,代表兄弟不合;峰迴路轉,字的線條表現出轉機,筆劃到字末的二點代表兩兄弟相看及和好之意。
近年來有許多單位如故宮博物館、公益團體、基金會等,常邀請陳世憲書法展演,偶爾帶女兒出席,他一邊書寫、女兒一邊拉小提琴,隨著音樂律動,揮毫書法成為另一種表演藝術。除了以此為業,也因其才能,有機會捐助作品與義賣,為社會做公益盡一份心力。近期出版的《字遊─陳世憲的書法世界旅行》一書,收錄他到各國演出及展覽時在當地的創作。接下來陳世憲同樣希望能走遍台灣各重要景點與文學據點,結合在地特色寫下人文精神,他認為在創作前先了解土地的故事,讓故事形成一種新的力量,有了故事的意象,自然知道如何書寫,當書法有情境時,就會有線條及表情。
他希望將深刻的故事提升為詩句,在書寫故事底下形成結構、節奏、線條。墨的色彩及濃淡都有情感,墨很乾可能代表饑渴、墨暈開來代表下大雨或熱情或眼淚、細瘦的線條可能代表纖細的老人、顏色的對比強烈代表老人和小孩一起、兩個字很近也許代表愛情、兩個字距離很遠代表情境上的疏離等等,在這些元素下創作出的作品,不僅跳脫框架,更希望書法創作成為無國界的美學新浪潮。